新闻的情绪

(原作于2010年10月25日,有感于最近世界传媒和互联网时代的变化,重新整理发表。)

曾经有一位留学生问我,“什么是新闻?”当时突然觉得大脑里出现空白。因为平日里是基本不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入门的时候大家都从教科书上接受——“新闻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或者加上一个传播的途径——“新闻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传播”。这是似乎根植于我们内心的一个定义,普通到没有必要产生追问和联想,简单到无需推理和解释,以至于我们每天只管去看有了哪些新闻,而不再去追究,我们看到的新闻到底是不是事实?我们更无法去想象,还有多少我们应该看到的事实却没有通过新闻看到。

首先应该问的是,我们看到的,就是事实吗?这些事实,就是新闻吗?

具体到个人,依靠感官和情感来体察外界的时间并不多,留给我们生命的时间极其有限,所以我们会更加偏重于感受更多自然世界的万物生态和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而人的生物属性,注定会更加关注人类本身的好奇与困惑。因此,看见一只虎吃掉一只羊,一定不会比看见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更加对人类产生震撼和恐惧,如果要从“新闻”的角度去分析,显然前者并不具有新闻的意义。所以我认为,新闻,是必须具有“发生在人类社会中间”这样一层意思的界定的。如果有人报道说发现了一万光年之外有两颗星球相撞,这至多算是发现了一个事实,不能算是新闻;除非他能接着报道,其中有一块碎片一万年后会掉到地球上来。前例如此,如果不是一只虎吃掉了一只羊,而是本·拉登养的虎吃掉了小布什养的羊,这一定是可以算作新闻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虎和羊都不会说话,那么我们怎么知道真的是“本·拉登的”虎吃掉了“小布什的”羊呢?这就必须先去证实,然后才有传播。

有人看见,只是发现事实的阶段,这类事实大多属于星星之火,必须通过传播才能燎原,所以传播犹如风长势,火助威,一呼百应,广传天下。世上必须有了传播的手段,事实才能成为新闻。

从现有的科学定义上来说,没有不走样的传播,无论怎样的声和形、光和影,都一定会在传播中增加或者减少事实本身的某些元素。倘若这种传播,更多依赖的不是没有生命的物理器材,而是人类按喜、怒、哀、惧、爱、恶、欲的情绪筛选过滤,那么我们中间有人发现的事实,与经过有人传播的“事实”早已大相径庭。因此,要把事实和新闻的界限分清,至少应该把握几个要点:

1、传播的渠道越短,传播的时差越小,新闻与事实的相似度就越高,反之越低。

2、事实与新闻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是如何发生的,而后者多少已经植入了传播者对这些事实应该如何发生所产生的愿望,这些愿望越强烈,新闻与事实的相似度越小。

3、发现事实,往往是科学家和发现者本位的追求,而左右公众的意见则是新闻传播者的意图。当一个科学家带领人们看到一个没有经过传播的原生态的事实之时,人类产生的情绪和反应往往是高度集中在事件的本身,同时得出千差万别的结论;而当一个传媒正在“引领”公众的意见,对事实进行加工传播之时,人们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彼此之间对这个“事实”的态度上来,于是这个“事实”到底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真相已经没有人关注,人们关注自己和彼此之间的“态度”,“你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传媒通常会用各种方法逼问和暗示你——成为了新闻的重点!

4、出于人类认知的局限,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事实、只有新闻的时候,这个新闻就一定不再是事实,甚至一开始就不是。

对照这个分析去观察很多新闻,我发现基本上在所有引发高度关注的新闻中,受人关注的往往都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人们在面对事实经过传播以后的态度。简言之,新闻或许来源于事实,但却不是由事实而是由人的情绪所控制的。

我还看到,一些不顾及别人情绪的记者,往往会在他们的照片、文字、视频面前说,我不是报道了一个新闻,也不是展示了我的一件作品,我只是让你们看见事实的真相而已!

这真是一个有趣同时也无情的“事实”!

既然新闻的本质是由人类的情绪构成的,那么新闻也必然和情绪一样,需要满足、排解和转换。我们知道,不同的情绪对生命体具有不同的作用。生理学家告诉我们,“良好”的情绪对身体有益,而“不良”的情绪则有害;社会学家和政治家也这样告诉我们,“良好”的社会情绪对社会有益,而“不良”的社会情绪则有害。所以,人类应该下意识地培养和接受那些“健康情绪”而远离和排解那些“不良情绪”。那么,新闻真的能发挥这样的作用吗?

事实却恰好相反!

新闻之所以成为“新”的所见所闻,就在于它必定很少发生,或者虽然不断发生但是必定处于大众难得听见和看见之处。前面说过,是事实被“发现”再被传播以后成为新闻,假如这个事实随时就在我们身边,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那还有什么发现的价值?还有什么传播的必要?那就是小说,是历史,是人生,不是新闻。

我们总是在要求公众传媒为我们的社会培养一个有利于“良好情绪”传播的环境,不仅是为了让自己“身心健康”,还为了迫使未成年人在心智发育过程中,本来可能均衡生长的各种情绪受到调控,即“惩恶扬善”,剪除那些“不良情绪”而滋养那些“健康情绪”。于是,我们走进了一个两难的处境:一种是用传媒作为情绪控制和精神控制的高压手段,那么它可能导致一个对调控情绪高度有效但是消灭人性多姿多彩本质的公众环境;另一种则是供人们将各种情绪得到舒缓排解,但是因为情绪总能得到释放而导致人性善恶并存、天使与魔鬼共舞的无序状态(假如魔鬼属于“恶”的话)。

一个东方宗教哲理故事就讲到了这种两难处境。

有一个婴儿被送到寺庙里由和尚抚育,从来没有离开过师父且伴随诵经成长。长大后的一天师父要考验他的修行就带他到了寺庙外到处行走化缘,年轻的和尚看见年轻的女子就问师父那是什么,师父说,是老虎,会吃人的。回到寺庙后师父问出去一趟有什么感受,年轻的和尚说,那个会吃人的老虎最可爱!

公众传媒到底能将人们发自身心成长过程中的情绪调控到什么地步呢?其实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像师父一样,顶多是不希望听到小和尚嘴里说出“吃人的老虎最可爱”这句话而已,倘若只是教化而非辅以高压的手段,小和尚内心萌发的情欲和性欲是不会因为调控而被剪除的(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和尚认为“欲”是不良情绪应当剪除的)。当人们明白过来这个道理,或者叫做发现了这个事实以后,新闻立即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价值:那些被其他公共传媒比如学校和家庭教育中压抑的“不良情绪”,或许可以在新闻中找到最好的出口!

如果任由人们自己情绪所需要的暗示和怂恿,新闻就会开始肆无忌惮地煽动人们的情绪,比如消费他人隐私、不加掩饰的好色、以民族或者国家的名义进行的排外和内部清理、突然出现的大富大贵或者一夜白丁、成千上万的人在一件事情上的蜂拥而至、在某种习俗排斥之下对其他群族的歧视……诸如此类在教科书和医生训诫中不被提倡的“不良情绪”,恰好成了新闻中最受人追捧的元素。能够与此类比的还有书籍电影等文化作品,但是太慢,且被认为是编的、假的,不如新闻来得快而“真实”,于是人们更信任、更依赖、更利用新闻而不是书籍电影。

所以,新闻之所以被人接受,还因为它可以真实地宣泄和慰藉人们的情绪,特别是那些在冷静的时候根本不会被受约束的人性所接受的、不被现实生活鼓励的“不良情绪”。

说到这里,我们能不能修改一下新闻的定义呢?

“新闻就是那些很像是最近发生过的事实,人们把它传播以后用以慰藉自己某种被压抑的情绪。”

(原载于《现代物业·新业主》2017第4期/总3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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